沙漠文学作家郭雪波,以其与众不同的成长背景和心理感受,近年来创造了一篇篇内涵深刻、锋芒直露的以沙漠为题材的环境小说,为中国尚显虚弱的环境文学注入了一支强心剂。他的感受,他的呼号,对未来的中国具有深刻的意义和莫大启示。下文是作者在自选集行将出版时的一篇感言。
每当春季狂风呼啸而过城市楼林的时候,享受的人们从未想过那风一路撒下了啥物;每当尘土暴起迷你双眼脏你华衣的时候,忙碌的人们也并未想过那粒粒尘沙来自何处,将有何为;人们龟缩在混凝土的巢壳里,整日奔波于蝇头小利时,那域外之物——尘沙,悄无声息的洒布在混凝土丛林中的每个角落。如叙利亚沙原的风沙一朝埋下十万人众的埃布拉古城一样,我们离那整个混凝土森林被吞噬已为期不远。
这并非危言耸听。
你每时每刻呼吸的空气里,除了二氧化碳、二氧化硫、氟化氢等等腐臭的工业废气之外,还有无色无味无迹可寻的粉尘细沙在伤害着你的肺部及生命。那么这些时而聚起狂暴无比时而落定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的尘沙,来自何方?我现在告诉你,它大多来自我的家乡——横跨整个北部中国的内蒙古大沙地——往日的大草原。
我为自己的家乡“贡献”了这么多疯狂的尘沙而惭愧。也许有人会说只闻内蒙古大草原,何来内蒙古大沙地。那我从西至东给你数数有案可查的地理名称:阿拉善沙漠、毛乌苏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巴彦淖尔沙地、科尔沁沙地、鄂尔多斯沙地以及锡林郭勒、呼伦贝尔草原被千万知青建设兵团开垦后遗弃返城如今已成为沙地的无数个小块沙化地,在整个中国8大沙漠沙地中内蒙古就占了其中4个,面积多达4亿多亩!而且它们以每年以大约500万亩的日新月异的速度扩大着沙的领土,并继续征战,如当年的铁木真、努尔哈赤们一样大有南吞西卷之势。
这也并非危言耸听。
我们暂且不论牧业经济与农业经济哪个先进哪个落后,我们也暂且不论历来的统治者,为了国土完整安全和防范未然而采取的“移民实边”也好、“支援边疆”也罢,问题的关键是涌入者们如何面对这块存在方式纯粹的边疆草原。是应尊重宇宙大自然按自己规律形成亘古的当地生存现状和生存规律,还是把内地自然条件所形成的生存方式强加给那块土地?显然,近几百年来人们都选择了后者。岂不知,“草原”之所以叫“草原”,那只是“草”的“原”,并非“农”的“原”。草原的植被表土也就一尺厚,下边全是沙土,开垦后头几年还长粮食,过个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就泛沙,渐成不毛之地;草原上甚至不能长树,为何?因为草原上每年降水量少得可怜,只能维持草的需要,而无法维持树木森林的需要。有人不信也曾在草原上种过树,可那棵树只长到茶杯那么粗后就再也长不大了,而且其周围几十平米的草地全枯死后变成了光秃秃的地,因为草的水分和养分全被那棵茶杯粗的树吸掉了。为了反对开荒反对开垦草原,草原上曾风起云涌过无数个英雄豪杰,如嗄达梅林起义、陶格陶起义、独贵龙运动等等,与封建王爷、旧时统治者、军阀官僚们展开了可歌可泣的斗争。当然,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们通常都被偏狭地称之为“土匪”、“地方主义民族分裂”等罪名以灭之以诛之。真是谬误得很,他们反对的只是另一种生存方式的强加,农业经济对牧业经济的无知的践踏,为了保护草牧场不变成沙地沙漠,而表达自己的意见罢了。“实边”也好“支援”也罢,应尊重草原的自然法则,天意不可违,这是起码的道理。
愚昧和无知有时是不可战胜的,尤其当它铺天盖地地以真理自居的时候。所以,内蒙古大草原不可阻挡地出现了那么多的沙漠沙地,而近百年尤为甚。这在联合国入了册登了记,有案可查。老家的人称呼开垦者为“能啃不长”(农垦部长),“啃”过之后什么也不长了。
我生长在科尔沁沙地。40多年来,我一年一年地目睹了那绿色草原是如何变成黄色沙地,如何被我父辈同辈后辈以及涌入者们犁尖“啃”成秃地“啃”成不毛之沙的,我们那儿称这样的地为沙坨。今年老家那儿破天荒也发了洪灾,而且一夜之间冲来了草原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泥石流,卷走了村庄、人畜、农田。有些侥幸从泥石流中逃命成功的“泥人们”,惊愕地望着漂浮的房屋和具具“泥尸”,疑问苍天:草原上怎么会有泥石流呢?真是可叹。没有了草、没有了植被、处处裸露着黄沙戈壁和广种薄收的贫瘠农田,来了大水不发泥石流、难道发金石流吗?还期望它流动明澈的清水?
我出生的村庄叫养畜牧,历史记载这里曾是满族人入关前努尔哈赤的狩猎场,有着一望无际的绿草地和山岭。现在,我们村后边有一片大沙漠,叫“塔民查干沙漠”,意即“地狱之沙”,宽二三十里,长上百公里、面积达几十万亩,白茫茫一片,寸草不长。村子和沙漠之间隔着一条稀疏的林带和一条狭长的农田,学大寨时为建整齐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把原先散居在南边河沟坎上的农户统统搬迁到被砍了一半的那片林带里居住。整齐是整齐了,可那沙漠没有了阻挡就淹移过来了,先人宁住沟坎,在村北种树护沙,后人砍了先人种的树建设新农村。现在这些后人们成天愁眉苦脸,唯恐哪天趁他们睡觉时那沙暴掩埋了他们。我们村前有一条河,叫养畜牧河,从西部奈曼旗境内一座沙山下起源,曲曲弯弯,穿过八百里浩瀚的科尔沁沙地汇入西辽河和东海。这条河现在年年泥沙俱下,河床积高,两边日益增多的沙漠每分每秒侵蚀着它,它快被吸干枯涸了。我每当回村,便坐在这条河的沙岸上出神,回想小时候河两岸绿油油的草地茂密的小树丛以及那些奔突的狐兔,于是不免发出“昔日兔狐今何在”的感慨;更不堪回望村北那片可怕的恶魔般的“塔民查干沙漠”,它已经随时可以吞了村庄、吞了我父祖尸骨。
我不知自己何时起被人称之为“生态文学作家”或“沙漠小说作家”的,当1985年第一次发表《沙狐》时,自己并没想过什么“生态文学”之类命题,只是想着把老家的人与动物生存状况及命运展现给世人而已。其实把文学分成这个“领域”那个“地区”的文学,显得简单了些机械了些,文学究竟有何功能咱也不必争论,我的写作只是血管里流的是“沙子”吐出来的也是“沙子”罢了。当《沙狐》在国内外转载二十多次,时过十几年后的前年还被人偷偷改成广播剧并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广播剧一等奖等三次大奖时,我惊奇的不是那改编者的大胆,连原作者姓名都敢删掉,欺世盗名地获大奖,而这大奖如此之大,中国唯其为尊;我惊奇的是,所谓的“生态文学”,非主流的环境小说《沙狐》之类,也能登堂入室了,同时为《沙狐》还有些“流传十几年”而不衰的“艺术价值”而暗暗窃喜。所以当《大漠魂》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的中篇首奖时,我在感言中说“这不仅对我个人,而且对我的那些仍然生活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与风沙做着殊死争斗的父老乡亲们是一种安慰和勉励。他们才最应该获得奖赏。”这绝非虚妄之辞。有位友人说我一支秃笔“写尽了沙漠风情”,岂可知,那可是“血”和“泪”的风情哟。王蒙先生以“需要郭雪波”为题给我拙集作序,我惶恐之余,且当鼓励。可转而又想,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沙侵,面对草原变沙地的沧海桑田,我一介小文人的呼号,显得何其稚嫩而无力!连自己的作品被人冒用篡改拿大奖,自己无力申冤无法申冤,何况其他?顶多,呕心沥血继续吐吐“沙子”而已。
今夏洪期,我又踏上了回乡的路。走在泥石流冲卷过的黑黄色的长长如蛇般的村庄废墟印迹,抚摸着孤儿泥头,我泪眼模糊;眼望茫茫沙地、以及村北几棵被风沙吹秃了树冠吹弯了树腰的老柳树,我泪眼模糊;面对啃完这块又去啃那块荒地的蝗虫般涌动的农人和犁尖,我泪眼模糊;我捂着胸口呼问苍天:既创造了如此美丽的草原,为何还创造如此愚昧的垦荒者?现已考证,人类面临的四大危机:能源危机、环境污染、人口爆炸、地球沙漠化中,最可怕最具毁灭性的便是沙漠化,全球已有五分之一的土地完全沙漠化,四分之一土地正呈沙化。
称沙漠化为地球的癌症和艾滋病,一点也不过分。
我真想像大人物似的振臂一呼:停止吧!还在呼伦贝尔草原、锡林郭勒草原、科尔沁北部霍林河草原仍旧开垦着的“能啃不长”和其子孙们,快快放下你们手中的铁犁吧!难道你们真忍心从中国版图上消灭掉最后一块草原吗?难道你们还要在中国北部造出一个昔日楼兰国才罢手吗?请打开中国的地形图看看吧,那只鸡的绿色的脊背,如今已蜕变成屎黄色!
当我们的子孙从我们手里接过一个没有草原的国家,只有茫茫黄沙的土地时,不知他们作何感想。那不是他们的悲哀,而是先人的悲哀。当他们指着我们的坟头说:这些无能、无知又无耻的祖宗们时,在地下——那漫漫黄沙下,我们的尸骨会永久的颤栗,将永世不得超脱这冰冷的诅咒。
我每年带儿子回老家,在村北沙漠边种下一棵树。儿子问:能活吗?我答:能,只要浇的是心血。儿子问:这沙能治吗?我答:能治,你没学过愚公移山吗。儿子说:嗨,那是历史故事。我答:那我们新编历史故事,西部恩格贝沙漠那儿,已有人开始新编这种历史故事了,科尔沁沙地这儿,也有人在编了,让我们也加入吧。儿子答:好。
我们毕竟是与这自然共生存的物种。除了破坏,我们还能建设。
西方有高人曾说:“人类从地球索取的是物质,吐出来的却是渣滓。”那么,让我们做一个会清理渣滓的文明动物吧。